综述
汉藏语言学最大的特点就是对音节的“声-韵-调”三维划分。因为汉藏语系语言本身的语音特点(单音节词素),这样的语音分析思路自然而然地符合语言使用者的语言习惯。汉藏语并不都有区分词义的声调(如羌语支的很多语言及藏语安多方言没有声调),有声调的语言也不一定是汉藏语(如越南语,豪萨语以及大多数尼日尔-刚果语系语言有声调);声母和韵母的划分原则上很简单:一个音节中,在元音之前的辅音为声母,声母之后的就都是韵母。但这里有两个问题: 1)半元音j,w,y有时被作为复辅音声母的组成成分(如老挝文,藏文)或是被零声母带起的声母(如汉语“影”母字),有时又被作为韵母的介音(如汉语“萧”韵); 2)汉藏语中常有整个音节不含元音的情况(如常山话“无m3”,上海话“土thv2”),显然这里的浊擦音或流音充当了韵母的角色。 声母可以分为单辅音声母和复辅音声母,其中复辅音声母在汉藏语系中有合并或简化为单辅音声母的趋势(合并如藏语“做”bjed-tcheh,简化如藏语“马”rta-ta),汉语族语言在很早的阶段即已失去复辅音声母。 韵母也可以分为单韵母和复韵母,汉藏语的韵母同样有合并和简化的趋势。前者如汉语“六”:liuk4h(中古拟音)-lea‘4h(常山话)-lo2h(永康话)-lu4(媻安话)。韵母和西方语音学中的元音有密切的关系,但不代表有固定联系。单韵母可以是单元音,可以是复元音(如普通话“恶”就是复元音,但我们把它作为单韵母处理),也可以是除塞音和塞擦音外的单个浊辅音(要求可以持续发音,并能承载声调)。复韵母可以是单韵母之前带上元音或半元音(称为介音),也可以是单韵母后带上元音,半元音或辅音(这些后附成分就是韵尾),或者介音和韵尾兼具——这里我们将简单研究一下辅音韵尾。 辅音韵尾在汉藏语系中可以大致归纳为四类:塞音韵尾,擦音韵尾,流音韵尾以及复辅音韵尾。塞音韵尾主要是-p,-t,-g,-’四个,藏文中还有-b,-d,-g——当时(七世纪到九世纪)的具体读音我们不知道,塞音韵尾造成汉藏语声调中的“入声(促声)”,它们都是内破音,只有成阻,没有除阻;擦音韵尾在现今的汉藏语中不普遍,四个语族(汉,藏缅,瑶苗,壮侗)中,藏缅语族中的羌语支有保留,在藏文中则很常见,很多情况下是词干屈折变化所加的语尾,主要有-s和浊送气音-hg;流音韵尾中-m,-n,-ng三个鼻音韵尾较常见,此外,在一些汉藏语中还有通音-l和颤音-r,复辅音韵尾和复辅音声母一样,在今日的汉藏语中不常见,主要也是在藏缅语族中,有些带单辅音韵尾的音节经过屈折变化加上后附辅音后就有了复辅音韵尾,如藏文“喝”nthung(现在时)-btungs(过去时)。 特征 韵尾是一个音节的最后一个部分,含有辅音韵尾的音节无疑就是闭音节。 在语流中,前一个音节的辅音韵尾不会与后一个音节发生连读,所以,汉藏语的语音更像德语,像现代英语,法语那样的“连诵(laison)”在汉藏语中不是必然现象,在汉语普通话中,“西安”,“心安”和“西南”是不会混读的。不过,虽然前一个音节的韵尾不会归入后一个音节成为声母,却会同化后一个音节,使其产生新声母,典型的例子如普通话的叹词“啊”,变体有“好哇”,“你呀”,“人哪”等。前音节韵尾被后音节声母同化的现象也很常见,典型的例子就是吴语中唯一的鼻音韵尾-ng,可以有-n,-m,-gn,-nj甚至卷舌,元音鼻化等变体。 我认为汉藏语韵尾在语流中不会脱落而进入下一个音节的主要原因有两个:1)语言使用者长期有声-韵-调“三位一体”的语音习惯,音节的观念很强,即使一个人是文盲;2)汉藏语中的辅音韵尾都是内破音,在汉藏语使用者的观念里,国际音标中用同一个符号表示的辅音,内破和外破还是截然不同的,如果汉语有音素文字体系,那么,“国(kok4)”中的k-和-k很可能会用完全不同的两个符号表示。或许藏文就是这么处理的。 现状 辅音韵尾在汉藏语中一度很发达,复辅音韵尾也一定不是罕见的现象。汉藏语的孤立语特征是非常晚近的事,至今保留有很多的综合型语法手段,甚至还发展出了新的综合手段(黏着如后缀音节表示复数,屈折如小称变调)。应该说,今日汉藏语的语法手段日趋分析化是语音迅速简化的结果:词缀音节弱化成一个后附辅音(如羌语),使多音节词成为单音节,单音节又按声母与韵母的分类各自简化,先是复辅音和复元音单化,之后再韵尾脱落,浊声母清化,于是声调开始作为音位出现。汉藏语就是这样一步步简化成了今天我们所熟悉的样子。如果你能坐时间机器回到四千年前亲耳听自己的先人读甲骨卜辞,你或许会以为听到的是一种自己完全不懂的欧洲语言。换句话说,如果今日欧洲的语言沿汉藏语的发展道路发展,或许有一天它们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些汉语和泰语那样的温婉的语言。 在今日汉藏语系四个语族中,汉语族长期来只有塞音和鼻音两类辅音韵尾,中古音中有-p,-t,-k,-m,-n,-ng六个,后来塞音韵尾弱化后产生一个辅助性的喉塞音-’,所以汉语中有七个辅音韵尾,没有擦音韵尾与复辅音韵尾。中古以来,汉语韵尾发生不同程度的简化,大体是越北越简单。官话保留了鼻音-n,-ng,吴语保留了鼻音-ng和塞音-’,闽语保留了六个中古辅音韵尾以及晚近塞音弱化产生的-’一共七个,粤语最为完整地保留了全套六个辅音韵尾,湘语,赣语,客家话等对两类韵尾都有不同程度的保留。 藏缅语族中四种辅音韵尾俱全。其中复辅音是词形变化的结果,所以,原初的韵尾应是塞音,擦音,流音三类,通过对较古老的藏文以及羌语支的考察,可以总结出有九个单辅音韵尾:-p,-t,-k,-m,-n,-ng,-s,-l,-r,其中藏文代表的古藏语和嘉绒语九个辅音俱全,其他藏缅语有不同程度的简化,很多甚至已不存在辅音韵尾(主要是羌语支)。与汉语相似,塞音弱化产生喉塞音-’,鼻音简化产生元音鼻化现象。另外,藏文中有一个浊送气音韵尾-hg,我们不知道当时的读音,有可能只是正词法上的一个手段,不代表实际语音。 瑶苗语族和壮侗语族的情况与前面两个语族的情况相仿,主要保留了塞音和鼻音,同样有弱化后产生的几种新现象。 延伸 这种辅音韵尾现象并不只在汉藏语中出现。具有汉藏语韵母全部特征的其他语言有诸如越南语和高棉语(柬埔寨语),朝鲜语和日语,马来语和他加禄语(菲律宾语)等东方语言。 西方语言中也不乏类似东方韵母的语音现象,典型的就是意大利语等罗曼语中所谓的“双辅音停顿”问题,如意大利语sette(七)和sete(渴)以及sono(我是)和sonno(困倦)的区别,这里双辅音中的前一个辅音就是内破音(划入前一个音节),后一个则是外破音(划入后一个音节),两个音连在一起给人的感觉就是“停顿一下”,其实就是汉藏语中的辅音韵母现象,就像普通话“安娜”。加之意大利语中词尾永远是开音节(不考虑外语借词),也就不存在辅音韵尾问题,所以意大利语的音韵体系和汉藏语是一样的。 绝大多数印欧语和闪含语存在这种“双辅音停顿”现象。匈牙利语及芬兰语等乌拉尔语系语言以及阿尔泰语系都有同样的现象。即使是英语这样的现在已失去这种特征的语言(如settle已读成setl)在过去也存在这种现象,而且今日英语语流中又新产生了与汉藏语塞音韵尾相似的词尾塞音内破现象。德语过去也存在过“双辅音停顿”规则,今日在高地德语中已成为一个无关紧要的因素,至多只是作为前方单元音发短开音的标志。 最后,我想提一个自己的猜想。考察现代非洲的语言,无论是属于尼日尔-刚果语系的斯瓦希里语还是更原始的保留有较多吸气音的布须曼语,我们发现这些语言中开音节占主导,韵母很简单,处于声母位置上的辅音也多是单辅音。从人类学的角度讲,约十万年前开始的非洲智人的外迁造成了现代人的分布格局;在这次持续几万年,分很多批次的迁徙之前尚有几次非洲人科动物的外迁(依据现有的古生物学资料我们只能得出这个结论:人科动物起源于非洲,在非洲出现人科动物之前,世界上不存在这一类动物),这些人科动物显然极可能不是我们的祖先,尽管他们曾生活在今天我们生活的土地上,典型的如欧洲的尼安德特人,亚洲的能人(北京人,蓝田人就是代表)。尼安德特人在环境恶化以及后来迁入欧洲的智人的压力下于两万年前灭绝(或可能小部分融入智人),东亚的古人类化石在三万年前的地层上出现空白,后来出现了智人。毫无疑问的是,近万年来,地球上只存在一种人科动物——智人,其他人科动物都灭绝了(想象两个属于不同物种的有思维的动物相遇是件很有趣的事,但这对于今日的我们是不可能的,除非有一天猩猩突然会说话,或者外星人在你面前唱歌)。 语言是群体的产物,一个人科动物不可能创造有语法体系的语言。人科动物几次迁出非洲大陆,采取的都是群体迁徙的形式,它们迁出非洲之前或许就已经有了成员间相互交流复杂思想的工具——语言。假使我们今天的语言并非完全来源于我们的祖先——外迁的智人,而是像今天操斯拉夫语的原是突厥人的保加利亚人那样改说当地其他人科动物的语言,那么,那些土著人科动物的语言也无疑来源于更早的它们的非洲祖先的语言。 我们可以相信,至少今天的某些非洲的语言是自语言产生起一脉相承下来的。这些语言的使用者历来与世隔绝,过着简单而一成不变的生活,千万年如一日。他们的语言必定最大程度地保留了人类最初的语言的特征。 综观今日世界上的语言,大多数给人的感觉还是“哔哔剥剥(含元音成分多)”,像英语,德语那样“稀里哗啦(含辅音成分多)”的毕竟是少数。这在汉藏语中有明显的表现,在非洲语言中更是突出(斯瓦希里语甚至没有闭音节)。或许这种“哔哔剥剥”就是最初的人类语言给人的印象。其他哺乳动物用以交流的声音也总是元音性质的音。这不是偶然的,因为在音量上元音性质的音总能比辅音发得响亮。想来最初我们的祖先需要窃窃私语的时候并不像今天这样多。 这又是外话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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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布于:2015-05-06 00:36
谢谢楼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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